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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兇猛哀歌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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進入核心區,狼越來越頻繁地出現。有時是一只,有時一群,群狼見到車隊倒是遠遠地跑開,反而有幾只獨狼會好奇地跟著車跑上一陣。巴雲野坐在副駕駛,也更好觀察四周的情況,既要保證自己不迷路,又要根據地形推算鄒開貴的行進線路。

巴雲野給他出題,“我考考你,無人區裏不見得一條車撤能延伸到底。如果你走著走著找不到車撤了,怎麽辦?”

這對刁琢這種常年混跡野外安插監測探頭的野漢子來說,根本不算個問題。

“找鐵塔。”

說話間,斜前方山頂遙遙似有個尖尖的物體,那正是刁琢說的鐵塔。70年代初,我國三大軍區對羌塘進行初步測繪,留下許多三角點和水準點,每隔50—80公裏就會出現一個鐵塔,是藏北無人區裏一大基準點。[4]沿著鐵塔走,不出其他意外,就可以找到出去的路。

“聽說刁隊平日裏是搞地質勘探的?”巴雲野悠閑地翹著二郎腿。

他應了一聲,一個肯定的語氣詞。

“是不是十天半個月不著家,甚至有時候一走大半年,一休假小半年?”

刁琢看她一眼,她的職業也不著家。

“我大姐也去過很多荒郊野嶺,沒電沒水沒信號,戈壁,雪山,原始森林,有時回來會跟我們講,聽故事一樣,熊、狼還有什麽蜂,很有意思。不過很多我已經忘了。”

難得她與他獨處時沒插科打諢、胡說八道,刁琢感覺尚可正常聊下去——“你們姐妹倆都是越野領隊?”

“她跟你是同行,地質勘測還是勘探什麽的。”

“哪個大隊?”

她搖搖頭,“不知道。我十二、三歲時,她因一場車禍,意外去世。”

刁琢沒想到還有這一出,沈默許久,她叫巴雲野,她大姐該不會……

“你大姐是……”

“希野。”

許久沒聽人說起這個名字,乍一聽,刁琢身體驀地繃緊,許久才說:“我聽小紫說,你……”他斟酌一番,“你沒有其他親人。”

小紫偷偷說過,巴雲野無父無母。

巴雲野往後一靠,“我沒說她是我親姐姐啊。”

“你倆是……”

“反正我拿她當親姐。”

刁琢眉心微微一蹙——他外公饒青暉教授,是地勘隊的領隊。事故時,他父親刁軍當場死亡,而身受重傷的饒青暉此後癱瘓在床,昔日學術泰鬥,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。

當年,事故調查組來過好幾次,但饒青暉提供不了有效證詞,最後只能作罷。刁琢有心記下事故調查組幾個人的名字,其中一個名叫冉晉賢的警官還將聯系方式留給他,說如果饒青暉的病情有起色再聯系。他從冉晉賢那邊聽過巴希野的名字,也似乎聽說過她在孤兒院長大,由此說來,巴雲野可能也是。這樣的童年經歷極可能是她們的傷疤,不提也罷,所以他沒再追問,心中思緒繁雜。

纏綿病榻短短兩三年,饒青暉便與世長辭,彌留之際,他似乎恢覆一些意識,顫巍巍寫出形似Y、N、N、M幾個字母的遺言,嘴裏還發出類似“8”的音節,令人費解。

這幾個字母他誰都沒透露,即便是冉晉賢,在弄清其中含義前,他也守口如瓶。

地勘隊執行的是秘密的勘察任務,去了哪裏、勘察什麽內容,只有極少數的人知曉。當年與饒青暉關系不錯的魯陽教授這幾年體如殘燭,聽說今年還進了一次ICU。目前還有誰知曉此事,沒人說得明白。當年事故的另一位幸存者宋凡的傷勢比饒青暉輕一些,冉晉賢他們對事故原因進行調查的時候,宋凡指認,刁軍和一個叫做希野的女人搞婚外戀,不知什麽原因吵起來,大打出手,影響司機駕駛,導致翻車事故。多年來,宋凡都未改口,業內諱莫如深,加上人已亡故,死無對證,隨著時間的推移,最終漸漸淡去。

這一變故給刁琢家中幾位長輩帶來重創,家中再沒人主動提起,後來,他母親另嫁他人,車禍及醜聞或已成死局。

刁琢不知巴希野與巴雲野究竟關系如何,對她大姐和自己的父親有婚外關系一事也難以啟齒,便不動聲色轉移話題:“你有這樣的野外生存和無人區穿越經驗,有沒有想過加入救援隊?”

她一楞,“北鬥救援?”

“其他救援隊也可以。”

“你們都是無償的。”巴雲野一笑,“我沒你們這麽心胸寬廣,一想到有些人偏要作死,社會呢,還得動用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去救他們,我就忿忿不平。”

刁琢不多解釋,只說:“你考慮一下。”

“我要是加入北鬥救援,能天天見著你?”

“你又來了。”刁琢預感,她的畫風要變。

巴雲野追問,“能不能?”

“不能。”

“我加入北鬥救援,你能天天見著我嗎?”

“……”刁琢默一下,“不能。”

“是‘不能’還是‘不想’?”這問題,犀利。

“我工作很忙。”這借口,無聊。

“沒有高尚的出發點,沒有持續的動力——我加入幹嘛?”巴雲野表示,十分不感興趣,“你為什麽加入北鬥救援?”

“閑的。”他敷衍道。

“你剛剛還說你工作忙。”

“工作的時候確實很忙。”

“那我加入救援隊,你不工作的時候有沒有空經常見到我?”

“你希望經常見到我?”

巴雲野眉毛一挑,用力點頭。

“所以,你不打算賺錢還車貸了?”

金錢面前,誰他媽都是奴隸!巴雲野又笑,“我聽他們說你跟北鬥救援的什麽總隊長還是副隊長有一腿。”

他斜睨她,反問:“我跟一男的有一腿?”

“又或許是……有交情?”

刁琢知道他們說的應該是北鬥救援總部的顧問——何政韌,他是饒青暉曾經的同事,饒青暉臥病時來得很勤。刁琢默一下,含糊地說:“交情談不上,在北京上學時見過幾面。”

學渣露出吃驚的表情,“你是北大的?!”

“北京的大學。”一字一頓。

“怪不得你一西安人,講話時不時有點京腔。”巴雲野饒有興趣地說,“你再說兩句陜西話給我聽。”

“泥撕掛皮。”(你是傻子)

巴雲野故作虛心求教,“什麽意思?”

刁琢轉頭看她,她輪廓深刻,美得犀利,上挑的眉形為她增添幾分俠客風情。日喀則檢查站查身份證時,他看過她的身份證,雲南人。

“誇你漂亮。”

巴雲野冷笑,“以為我沒帶過陜西客人?——要餓社,逆才撕掛皮!(要我說,你才是傻子)”

刁琢向她伸出大拇指,話學得九分像。相處這幾天,他發現她各地方言都會一點,看來有點語言天賦。

沿路都是動物風幹的屍骨,大大小小,七零八落,有的整具出現,有的只留一兩根粗壯的大骨,有的看似年代久遠,好像一碰就會化成粉末。死亡禁地與天堂美景完美地結合在一起,毫無違和感。

“下雪了。”刁琢遠遠望見,前方一片雪白。不多時,細細的雪花飄下,伴隨十級的大風,冷箭一樣向車隊掃射而來。天空一片渾濁的白,遠處似乎還有什麽不尋常的響聲。

“不好……”巴雲野喃喃道。

刁琢眉頭緊皺,也嗅到極端氣候的味道。

果然,前進沒多遠,就看見遠方山體已經被一片土黃的沙幕籠罩。暴雪居然夾雜著沙塵暴席卷而來,殺得人措手不及。

“不能再往前,得找個能避風的。”巴雲野一把抓起對講機提醒後車,“小心!沙塵暴來了!!”

暴雪和沙暴進行的速度極快,不一會兒,所見之處都是一片渾濁的土黃,沙塵蒙蔽陽光,像死神張開的雙手,狠狠向萬物撲來。

避風處一時難尋,車隊只能就地停下,所有人呆在車內,噤若寒蟬。狂風呼嘯而至,無數砂粒撞擊在擋風玻璃上,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,風似乎還不滿足,以雷霆萬鈞之勢,幾乎要將所有車子吹翻。沙塵包圍了天地,車內一片昏黑,世界末日一般的視覺感,加上時不時被狂風掀起往另一側傾斜的車體,讓人不由得懷疑自己能否活下去。

自然的力量在羌塘格外兇猛,如同鞭子一樣一下一下抽過狂妄的人類。任你樓宇參天,任你大數據雲計算,到了這裏,你就是生物金字塔較低的一層,除了隨時淪為野獸的盤中餐,還有可能在狂風暴雪之下毫無還手之力,另外,更可怕的未知力量也不知在哪一處等著你。它要教會你什麽叫原始的恐懼,自然永遠不會被征服,它是該被人類高高供起來的神!

“我他媽敬鄒開貴是條漢子。”巴雲野在沈默地坐了十分鐘後,忽然吐出一句話,“徒步的時候碰見這種天氣,你都不知道自己會被吹到哪兒去,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頭和屁股分別被吹到東還是南。”

刁琢虛望著黃沙漫天,“他不一定碰見這個。”

“你聽過關於羌塘的其他幾個失蹤故事嗎?”

“說說看。”

“以前有個外國的探險隊組織徒步穿越羌塘失蹤,幾年後被發現其中幾個人死在一個離他們計劃路線的超級遠地方,過了幾年,剩下的人又出現在上幾個人被發現的地方,但這個探險隊的所有人其實死亡時間都差不多。就好像什麽人在他們全死光後,分兩批把他們運到同一個地方似的。”

反正外頭沙暴不停,車子也無法移動,巴雲野幹脆打開話匣子。

“還有個車隊,三四輛越野,開進去也沒再出來。找到的時候車還在,性能什麽的都正常,水、食物還有剩,人全沒了。前幾年,我還聽說有幾個男的徒步,推著車,後來也是車子被其他穿越者找著,吃的都在,人和一些通訊設備不見了。放棄車子和食物只身穿越是不可能的,不知道他們經歷了啥。”

“這些人的屍體,後來出現沒有?”

“找不到。”巴雲野說,“網上有人分析,徒步的那幾個人有可能是遇見狼或者即將冬眠的熊,被拖走吃掉,但那幾個開車進來的怎麽會人間蒸發,誰都說不出所以然。就算遇見低溫、沙暴或者野獸,無論如何躲在車裏也比出去強。”

巴雲野想起在玉珠峰神秘失蹤的張晨光,他丟下背包,又去了哪裏?活不見人,死不見屍。玉珠峰那種入門級的雪山,每年登頂的人不在少數,為什麽就是沒有一個人再找到關於張晨光的什麽物品?

他該不會裝死,其實逃到哪裏躲起來吧?或者,被人抓走了?

外頭仍然狂風肆虐,她百無聊賴地套上U型枕,歪著腦袋忙著剪輯這兩天拍的小視頻,弄著弄著昏昏欲睡。

刁琢撐著方向盤,轉頭剛要跟她說什麽,就見她閉著眼睛,十分安靜地打瞌睡。他移開目光,但一會兒後又轉頭望著她。

跟其他白得像雪或者粉底塗得跟墻皮似的女人不同,她皮膚偏蜜色,平日裏愛用魔術頭巾把自己的臉、耳朵、脖子包得嚴嚴實實,再戴一副黑墨鏡,美帥美帥的。這下子不小心睡著,忘了拉上魔術頭巾,姣美的五官明朗清晰,長而濃密的睫毛隨著呼吸頻率輕輕顫動,又好像隨時都會醒來,機靈又戲謔地打量你。

他的目光移到她的唇上。

這裏是不是跟她的手一樣柔軟?

媽的,她要是時時刻刻像睡著是這樣恬靜柔順就好了。

刁琢靠在另一側閉目養神,車載音響恰好播放一首曲調安靜的歌。

你在南方的艷陽裏大雪紛飛

我在北方的寒夜裏四季如春

沙暴過去,天雖是陰沈,但大雪也漸漸退去。

巴雲野小憩一會兒就醒過來,扭動著伸個懶腰,很舒服的模樣,“刁隊睡得好嗎?”

“不好。”脖子酸得很,她占據的是他的U型枕。

巴雲野活動活動脖子,看著他說:“咱倆現在算是一起睡過覺的交情。”

刁琢心想,清醒之後果然沒什麽正經話。

“是不是?”她問。

“你說是就是。”他答,開門下車,一腳踏進深深的沙土裏。

七輛車迎風的一側幾乎被沙土埋進去一半,所有車無論什麽顏色,都變成土黃。跟沙漠裏的沙礫不同,這沙土又細又幹,被大風吹來此,以後還會被大風再次帶走。

大家拿鏟子清理著沙土,小紫哭唧唧的,好像再次受到驚嚇。經昨晚差點被狼群撲倒一事,她的情緒和精神狀態已然處於臨界點,動不動就哭鬧。巴雲野跟刁琢說,如若她一直無法平靜下來,就派兩輛車原路護送她返回日土縣。

“不過,原路返回過程中也不知道會遇到什麽,人多力量大,如果你尚可以堅持,跟我們一起出去最好。”巴雲野勸道,“你自己考慮考慮。”

“我是個守信用的人,現在把話擺在這裏。”葉訊冷著臉說,“之前提出的5萬塊,是拍攝全程的勞務費,出去之後就給你。你現在回頭,只給三分一。無論你走不走,回去之後立刻離開我的公司!”

小紫咬著嘴唇沈默著,一時難以拿定主意。經歷幾天的高原缺氧環境,她的嘴唇青紫,身體和心理狀況早已不適合繼續走下去。

巴雲野移開望遠鏡,指著遠處,“前面有水流過的痕跡,我們順著河道往找個有水的地方洗洗車。”

黃土撲撲的車隊沿著河道蜿蜒的走勢前進,車輪陷在松軟的沙土裏,發出“噗噗”的悶響,不多時,依稀可見一處水域較窄的湖,沙暴剛過,湖水些許渾濁,水邊寸草不生,衛星地圖都沒有湖的名字,河馬說,這叫不知名措。

巴雲野伸手在水裏攪動幾下,湖水冰冷刺骨,舔舔味道,這裏果然是處鹽堿湖,湖水鹹澀不已。

大家忙著洗車的時候,小紫又大叫一聲。

葉訊怒了,“操!你又咋呼什麽!!”

“野牦牛!”

巴雲野一驚,趕緊回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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